本文精減后刊載于《金融博覽》雜志2023年第2期

二十年前耻涛，在太原上大學那幾年，雖然自己是教育學系的學生淋昭，關注和關心教育是專業(yè)本分，但我內(nèi)心卻始終另有惦念诀姚，那就是曾經(jīng)稱雄商界五百年的晉商响牛。之所以如此，主要緣于高中時代在余秋雨的名作《文化苦旅》中讀到的《抱愧山西》一文帶來的心靈震撼赫段。特別是對太谷是“中國的華爾街”呀打，票號是現(xiàn)代銀行的“鄉(xiāng)下祖父”等說法印象深刻。

就這樣糯笙，帶著三分崇敬贬丛，五分好奇，兩分游覽的心情夯铡，我利用周末和假期先后走訪了平遙坊秉、祁縣、太谷等地闷墅，在平遙古城大名鼎鼎的“日昇昌”舊址留過影前忿，在祁縣喬家大院里想象過電影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中的場景，也在靈石縣王家大院內(nèi)見過規(guī)圓矩方門匾……作為“中國十大商幫”之首的晉商熙屁，以財富多扁奢、勢力大、經(jīng)營廣匹憎、輝煌久而聞名天下逻袭，以致有國際眼光的梁啟超先生也對晉商“常自夸于世界人之前”。

中國民間有“富不過三代”的警示业满，當今之世也出現(xiàn)富不過一代肢俄，甚至富不過十年的遺憾現(xiàn)象。然而李臀，在諸多晉商家族中憎兽，富過三代，甚至富過十幾代卻成為普遍現(xiàn)象吵冒。比如纯命，靈石縣靜升古鎮(zhèn)的王家綿延700余年，鼎盛的8代歷時超過450年。

那么扎附，晉商家族“長富”背后的根源與密碼何在？對于此一問題的解答结耀，我最早訴諸的還是余秋雨的《抱愧山西》一文留夜。余秋雨認為，晉商的全方位成功與他們的良好人格素養(yǎng)有關图甜，并且提出了晉商的四大素養(yǎng)碍粥，即坦然從商，目光遠大黑毅，講究信義嚼摩，嚴于管理。后來矿瘦，在當代學者張正明枕面、梁小民、劉建生等人關于晉商的相關研究作品中学蛤，我又具體地了解到精神氣質贮祥、組織管理、人格素養(yǎng)夭菲、道德品質等因素在晉商家族延續(xù)發(fā)展中的重要作用程昨。然而，通過實地走訪與閱讀思考摇轨，我以為晉商成功的背后還有一個更加先在咖亏、更加隱性、更加深刻的原因往往被忽略了翠坟，特別是被當今的許多商業(yè)從業(yè)者和金融工作者所忽視已唐，那就是晉商家風。

家風是一個家族或家庭的精氣神雷倦，是所有家人言行舉止與“三觀”形成背后的文化土壤胆狐，也是操縱家庭和家族未來興衰榮辱的那只“看不見的手”。晉商在歷史上長時段地成功與輝煌肺灭，是與他們的良好家風分不開的虱而。雖然不同的晉商家族各有其家風特征，但他們在整體上也存在著共通的家風內(nèi)涵开泽。簡言之牡拇，就是務本、務實與務正三個精神面向穆律。

務本：首重道德人格培育

《論語》有言：“君子務本惠呼，本立而道生。孝悌也者，其為人之本與剔蹋÷帽。”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晉商家族，其家風首先就表現(xiàn)為務本精神泣崩，即對忠少梁、孝、仁矫付、義凯沪、誠洞歼、信等傳統(tǒng)道德價值的高度重視卫削。

查閱晉商家族史相關資料宣验，可以發(fā)現(xiàn)一個較為普遍的現(xiàn)象赌矩，那就是晉商中的多數(shù)人都有過“幼而學儒，長而服賈”的人生經(jīng)歷娇晦。比如彭倡，山西票號的始祖雷履泰，出身書香門第沦煤，自幼熟讀儒家經(jīng)典赴笨；祁縣富商渠本翹，也是自幼刻苦攻讀“四書五經(jīng)”和詩詞文集寇祈；著名商人喬致庸早年也曾立志要以“儒術榮門閥”忆键。在榆次常氏家族的《常氏家乘》中，關于族人早年修習儒學的記載也是俯拾皆是勋崇。不管出于何種原因憋庙，這些人后來大多都走上了“棄儒從商”之路，但可以確定的是：在生命早年接受的儒家教育取视、熏染的傳統(tǒng)道德硝皂，為這些日后的從商者根植下“物有本末，事有終始”的信念種子作谭，讓他們從內(nèi)心深處懂得了“做事經(jīng)商要以為人做人為根本”的道理稽物。

以“忠”為例。晉商家風中的“忠”主要不是指“忠君”折欠，而是偏重于“愛國”贝或，特別是指熱心社會公益，關懷弱勢群體锐秦，造福一方咪奖。祁縣喬氏家訓中說：“有補于天地者曰功盗忱，有益于世教者曰名，有學問者曰富羊赵，有廉恥曰貴趟佃，是謂功名富貴∶两荩”左宗棠收復新疆時揖闸，喬致庸是負責籌措軍費的主要人之一。正因為這份功勞徽榄，左宗棠在回京任軍機大臣時，特意經(jīng)過祁縣拜訪了喬致庸闲耿，并給喬家留下一副對聯(lián)：“損人欲以復天理胰薪，蓄道德而能文章”。光緒三年减组，山西蓄士、陜西遭逢旱災，59歲的喬致庸乘坐馬車出門哆卓，看著數(shù)不清的災民肋漏，悲痛萬分。他跳下馬車岂苏，安撫著災民茶黄，對仆人說：“回家支十口大鍋，熬粥救人限禀〈薨埽” 喬致庸胸懷家國，以身垂范姥芥，不僅成為喬家家族產(chǎn)業(yè)的奠基者兔乞，更是成為喬家優(yōu)良家風的締造者。

以“義”為例凉唐∮棺罚《王氏族譜》記載靈石縣王氏家族的悔間公：“教子以義方，無少姑息……所謂立身有本末者與台囱〉荩”介休商家溫氏家族的族人紹周公，其族譜記載他“訓教子孫簿训，獨有義方血筑。子孫歲愚，經(jīng)書在所必讀煎楣〔蜃埽”平遙商家冀氏家族的海泉公，曾在京城過匯兌事務，后來歸鄉(xiāng)設義塾喻喳。其族譜記載他：“老而勤學关读，樂善好施……嘗諄諄以義方教子侄∥√梗”這些族譜中多次提及的“教子以義方”够戒，主要就是指教導子弟要加強自身道德修養(yǎng)，努力做高尚腿若、有修養(yǎng)的君子驼牵。值得一提的是，晉商興辦義塾的義舉谓蹂，為族內(nèi)貧寒子弟就學以及鄉(xiāng)民子弟讀書提供了寶貴機會蛮昭，真正惠及了無數(shù)的家庭。據(jù)史料記載漠恰，清代山西共有義學385所腋积，其中晉商活躍的河東地區(qū)就有189所，占總數(shù)的49%蹲自。

再以“誠”和“信”為例平敏。靈石縣王家始祖王實兄弟四人就將“誠實守信”作為做人做事的原則，堅守信譽颗介，不弄虛作假愤惰。王實嘴邊經(jīng)常掛著這樣一句話：“傳家有道惟忠厚,為人無巧但實誠”。他不僅如此說赘理，也如此做羊苟。王氏家族之所以能夠延續(xù)五百年長盛不衰，由王實創(chuàng)立且由王氏后人薪火相傳的“忠厚實誠感憾，與人為善”的家風發(fā)揮了巨大作用蜡励。

日本近代工商業(yè)精神領袖澀澤榮一在《<論語>與算盤》一書中說：“我們不能忘了，商才是以道德為本的阻桅。沒有道德的商才凉倚，即不道德、浮夸嫂沉、謊話連篇稽寒、欺上瞞下等投機取巧的小聰明，絕對稱不上是商才趟章⌒硬冢”“商才以道德為本◎就粒”我想嚼般，晉商是深信此道且以此傳家的偿股。

務實：注重實際技能訓練

孔子說：“富而可求也，雖執(zhí)鞭之士棱硝，吾亦為之堤麻。”這是一種積極向上的務實進取精神着届。然而紧甫，長久以來，受“士抢必、農(nóng)匀洪、工、商”社會定位序列的影響耗鲸，大多數(shù)傳統(tǒng)中國人都更看重外在的所謂名譽厕扼、地位和身份，甚至為了浮名而一生務虛蔓献，做不到務實肯干。然而基公，晉商的成功是與這種務實人格和家風分不開的幅慌。正如余秋雨所言：“做商人就是做商人，沒有什么遮遮掩掩轰豆、羞羞答答的胰伍。”為了振興家業(yè)，他們放低身段酸休，從最低微骂租、最辛苦的小買買做起；為了尋找商機斑司，他們背井離鄉(xiāng)渗饮，負貨遠征，靠吃苦耐勞贏得生意宿刮；為了完成交易互站，信守承諾，他們甚至將生死置之度外僵缺。

晉商的這種務實精神和家風隨著家族商業(yè)的不斷壯大代代相傳胡桃。其表現(xiàn)形式除了要求子弟養(yǎng)成踏實肯干、吃苦耐勞的品格外磕潮，最突出的就是注重對家族子弟進行實際能力的訓練昵裁，特別是商業(yè)基本技能的培訓。因為晉商家族商業(yè)的發(fā)展需要實際綜合能力極強的繼承者暖经。

一般而言祈痢，晉商家族子弟小時叽燃，除了家長抽空親自教導外，一般都會另外聘請職業(yè)能力強的專業(yè)教師來教尼摩，通常情況下就是自己商號里的高級員工符固。這些子弟接受的實際技能訓練包括：練習打算盤，學寫商業(yè)信函惜荐，學習記賬拓肉，背誦銀兩兌換比率等。比如用缔，學習記賬就是實際能力訓練的一項重要內(nèi)容瘩朋。《貿(mào)易須知》中說：“做生意之人赠粘，惟獨賬目為要券亚，頭一有要清白⌒ＤΓ”因此看峻，晉商要求記賬必須日結、月清衙吩、年總結互妓，而且賬目與實物存付要一致。對于這些商業(yè)基本功坤塞，晉商子弟必須做到知行合一冯勉。

除了商業(yè)基本功的訓練外，實際的從商經(jīng)驗歷練也非常重要摹芙。鹽商張允齡是一位很有謀略的商人灼狰，他為了豐富其子弟的從商體驗，有機會便親自帶他們外出經(jīng)商浮禾，在實際歷練中給予教導交胚。然而，大多數(shù)晉商子弟的職場訓練并不在自家的商號盈电，因為晉商多實行嚴格的“東掌制”承绸，即財東和大掌柜各司其職的制度，財東只負責出錢邑丰，提供運營資本伸危，而人事、經(jīng)營伺免、管理等權力都在大掌柜手上欺邻。這種建立在信義基礎上的“東掌制”，是晉商良性發(fā)展的重要保障徐敢。因此橘抵，為了減輕大掌柜的壓力工杀，也為了不給大掌柜制造不必要的經(jīng)營管理麻煩，晉商商號有不用“三少”的嚴格規(guī)定甲脚。所謂不用“三少”估裁，就是指諸位財東的少爺、姑爺帽拘、外甥不能介入商號吠谐。因此，晉商財東的子弟一般都在別人的商號“熬相公”坡疼，也就是商業(yè)實習彬呻，一般期限為三年。晉商子弟的商業(yè)實習內(nèi)容主要有兩項柄瑰，其一是人品磨礪闸氮，其二是業(yè)務訓練。實習期內(nèi)還有很多嚴格的考評手段教沾，只有一切考評合格蒲跨，這些實習生才能升格為商號的正式員工。因此授翻，務實肯干或悲、切實歷練便成為晉商家風的一個重要面向。

務正：強調家訓家史傳承

孔子說：“富與貴藏姐，人之所欲也隆箩，不以其道得之该贾，不處也羔杨。”孔子還說：“其身正杨蛋，不令而行兜材；其身不正，雖令不從蛹段〔”依孔夫子的意思：得富貴，必須行正道捞书。這也就是俗話說的：“君子愛財妥尘，取之有道∮端”晉商的馳騁天下郊蹈、享譽海內(nèi)外，正是以務正擎津、行正道為基礎的房肿。晉商的務正家風集中體現(xiàn)為家訓傳承和家史教育啊嘁。

祁縣喬家家業(yè)發(fā)達、家族興旺暗环，就與其祖上傳下來的“六不準”家訓密切相關干际。所謂“六不準”，即不準納妾副瀑；不準賭博弓熏；不準嫖娼；不準吸毒俗扇；不準虐仆硝烂；不準酗酒。妾與仆是封建時代的特有產(chǎn)物铜幽，納妾與虐仆也是封建家庭較為普遍的現(xiàn)象滞谢。喬家家訓不準子弟納妾與虐仆實屬罕見，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喬家對子弟的嚴格要求除抛，防治子弟因迷戀女色與對人暴戾從而誤入歧途狮杨。至于不準賭博、不準嫖娼到忽、不準酗酒橄教、不準吸毒，指向的都是勤儉喘漏、節(jié)制护蝶、自律等正行正舉。以今日的眼光來看塞补，喬家的“六不準”家訓似乎并無多少高明之處青烙，但在當時喬家所處的歷史時代，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對大多數(shù)家族子弟起到了規(guī)約與訓誡的作用喻丐。

至于家史教育也是傳承務正家風的重要載體冕店。查閱史料可以發(fā)現(xiàn)，大多數(shù)晉商家族都是在勤儉持家和艱苦卓越中起家的腔水，都有著生動形象的家史故事在家族子弟中流傳著嘁压。比如，講述晉商天元成票號興衰傳奇的電影《白銀帝國》中已堆，就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家史故事：

“康家原本生活在戈壁灘爆踱，生活簡樸。有一天你拗，康家祖先在戈壁灘遇見一位快死的人变抡，便將自己能活命的一碗粥給了那個人。那人喝完粥后偏戳，留下了三十兩白銀莉歼。之后隶谒，康家就靠著這三十兩白銀起家，做到了幾百萬兩白銀火架，成就了今天的天元成號鉴象。”

在電影中何鸡，每到年底總結算賬前纺弊，康家財東都會帶領所有子弟和掌柜先喝下一碗粥。這就是鮮活的家史教育骡男，是維持家風傳統(tǒng)的重要手段淆游。晉商實際的家史教育情形也與電影中的描繪相差不大。王先明教授在《晉中大院》一書中對太谷曹家每年的拜神祭祖活動隔盛，有這樣一段形象的描述：“在太谷北洸村曹家的神祖閣里犹菱，供奉著曹氏祖先畫像并整整齊齊地陳列著6件物品：推車、沙鍋吮炕、打狗棍腊脱、扁擔、石磨龙亲、豆腐筐——這是曹氏祖先賴以起家的物件陕凹。供桌上擺放著香爐、長香吻讽、油燈贸薇。神祖閣的一幅楹聯(lián)是：推車扁擔開創(chuàng)三泰商號，三泰商號經(jīng)營推車扁擔值资；橫批為：飲水思源鸡犯。”在拜神祭祖之外闪妓，還規(guī)定所有曹氏商號每年須磨豆腐三次努辛，切實體驗祖先創(chuàng)業(yè)的艱難穴眼，從而立身行正以使家業(yè)興隆甚庇。

復旦大學哲學系教授楊澤波先生在《中國文化之根：先秦七子對中國文化的奠基》一書中提出，幸福人生的中國樣式有三大原理：第一没赔，幸福是欲望的滿足葵嗦，人生本身是幸福的，既不是罪取铃，也不是苦英品；第二，人生是向上的族壳，必須不斷向上進取憔辫，向上攀登趣些，由物欲到事功，直至最高的道德贰您；第三坏平，在中國文化系統(tǒng)中，儒家式的道德有著類似宗教的作用锦亦，足以支撐人的心靈舶替，不再需要其他宗教加以保障「茉埃縱觀晉商家風的三個精神面向顾瞪，可以發(fā)現(xiàn)，其內(nèi)容基本可以和楊教授提出的這三大原理相對應抛蚁。務本精神陈醒，體現(xiàn)的就是儒家式的道德規(guī)范，是支撐晉商心靈的根本力量瞧甩；務實精神孵延，反映的就是對人的正當欲望的滿足；務正精神羽剪，要求的就是積極向上的人生茸例，不斷進取和攀登，不走歧路殴燃，不下滑倒退偷逆。因此，晉商家風務本斯荒、務實卤索、務正的三個精神面向，不應只存在于晉商歷史的塵埃中挨狡，而應該活在當下中國人的家庭建設和幸福人生之中斯泥。